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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少四壯集-姊姊

中國時報【本報訊】

我所抄襲的姊姊,來自一本藏在床底下的作文簿,題目沒有改,作者變成了我,我那時候才知道死去的生命可以這樣懷念,我竟然讓她復活了。

☉王定國

導覽手冊裡的古鎮巡禮,談到我的家鄉鹿港,總有一碗熱騰騰的麵線糊飄來眼前。市場口那一攤叫龍山麵線糊,沿路下來同樣知名的另一攤叫王罔,再下來一個巷口就是我住過的地方,我不知道那時候的路名是否已經就是民族路,無路可走的時候通常沒有東西可以記得很清楚。

我們住的房子,被一種怪異的台語尾音區隔起來,叫「十間仔」,聽起來不在路上,好像也不屬於人間。鎮公所的土地,井字般規劃的簡陋平房,剛好十戶人家窮窮擠在一起,隔鄰都是一層薄板,誰家正在吃飯都聽得到,甚至隔著好幾戶還有半夜不睡的恩怨突兀地傳來。

那時我還有姊姊。

姊姊姊姊姊姊。年輕時我的散文寫作裡不曾提過姊姊,我後來的小說中她雖然曾經出現,名為我的姊姊,卻是虛構的別人。我不是不想她,只是因為無法想得很完整,只好讓她慢慢成為別人。如同我們思念一個人,因為已經不在身邊,你就很難持續更進一步的思念,只能停留在那些重複思念過的,或者重複那些已經悲傷過的;至於後面的,以及更後面的,漫長的歲月自然會來接手,讓她慢慢飄入煙塵,或讓她成為一陣風。

姊姊曾經名滿校園,作文得過兩次的全縣第一;四年級那次導師陪她坐車去彰化領獎,五年級那年秋天學校派人把獎狀送來我家。開學典禮她沒有參加,從醫院領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,也就是「十間仔」那時的一個寒冷的夏天夜晚,她全身赤裸躺在木板床,一種叫急性腦炎的東西在她身上留下一處處紅藥水的殘印,我母親終於找到乾淨的衣服替她穿上時,父親還在持續著他的哭泣,翻著抽屜時不停地嗚咽著:我的……我的印仔咧?

那種時刻為什麼還需要印章,我來不及問,後來也就不能問了。窮人家的悲傷都很簡短,事情辦完後地上掃一掃,流淚都在別人看不見的黑夜,幾天後什麼都照常,頂多神情較為呆滯,眼睛看著莫名的遠方。

兩年後,姊姊曾在一瞬間活了過來。

唯一的見證者就是我,我站在教室講台上接受老師的表揚,她說我把小鎮寫活了,小鳥的聲音都亮起來了,海水的鹹味也都聞到了。全班都在艋舺淨心堂拍手,這時老師還轉頭說:「你也要跟著一起拍呀,為自己鼓掌。」

我的雙手緊貼著掌心,像夾住一個祕密避免掉下來。我所抄襲的姊姊,來自一本藏在床底下的作文簿,題目沒有改,作者變成了我,我那時候才知道死去的生命可以這樣懷念,我竟然讓她復活了,彷彿看得見她在那些掌聲中來到了窗邊,聽著聽著不走了,直到我一直掉著眼淚,她才在那些唏哩嘩啦的幻影中離開。

包括我那滿分的作文,那偷偷藏起來的作文簿,母親把她所有的東西全都燒掉後,我們家才從此失去了她的蹤影。何況不久以後我們又搬了家,搬到更遠的鄉下,她認不了那些崎嶇小路,果然後來沒有一起跟過來。

母親繼續踩著她的縫紉車,每天低著臉踩到深夜,有時忘了擦掉淚水,吸到鼻子裡就變出了一種奇怪的聲音。我安靜地坐在她旁邊寫功課,那年剛好過了十歲,已經懂得沉默寡言,不像她以為悲傷久了就可以全都忘記。

或者也可以說,我本來就不想忘記,所以一直沒有悲傷。



新聞來源https://tw.news.yahoo.com/三少四壯集-姊姊-215005911.html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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